地方志的记录和研究,需要在地深耕的人脉,才能接通地气。否则,恰似远道而来的专家学者,从早到晚坐在舒适的冷气房下笔的地方蓝图;报告里那些踌躇满志,天马行空的建议,最后净是来自外太空重蹈覆辙的自嗨想象。
雷子健兄前一本的《地名采风录:一方水土一段古》以及新著的《地名采风录2:一脉香火一片天》(仁嘉隆:学文社;2024)则不然。连篇累牘,底蕴无限的内容都是采自草根的第一手资料,来龙去脉往往鲜为人知;文章中常见亮点,亦显新意。
毕竟,指地为名,是一门深邃的大学问。间中有的是来自远古的传说,也有的是地势的指认,也有经济活动的追溯。不论何者,子健兄总能独辟蹊径,找出大相逕庭的切入点,展现历史的另一面风景。
要不是书里鉅细靡遗的说明,有谁可能惦记亚罗士打东南边的Kampung Cina,住着相传属于明末遗民?即便从1644年崇祯帝自缢算起,这个俗称的“唐山寨”也有接近四百年的光景了。
四百年之间的时间长河里,历经多次殖民的来来往往,这片土地走过一条条跌宕起伏的篳路蓝缕,既有峥嵘毕露的波澜壮阔,也有的兢兢业业的你不知道:猪仔的血泪、移工的辛酸、先民的乡愁、北望的铭刻,还有像石隆门华工对抗白人拉惹的悲剧。
如此工作,举步维艰,意义重大,不在话下。我们这一代人再不抢救,随着时间久远,必然渐行渐无。雷子健兄的体验,也正是这么一回事:鹅岸马来文与中文地名早已化成轻烟,消散无踪,起初把能找的老一辈都找遍了,可没人知晓……
无尽的伤感,文史的学人皆必然经历。唯子健兄游走东南西北,经常看到史料的大量流失,感受犹深;因而加快速度,现场捕捉古早的痕迹,整理残篇的碎片,拼成一气呵成的笔记,提笔急书,为将来探寻失落的古迹留下诸多可靠的线索。
地方历史的书写,就是这样: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和路彼此衔接,打通原有的隔阂,打破旧有的桎梏。雷子健兄继续以他荡淉的文情,灵活的笔法,写出满目的炫丽。
他不是过客,是用心采集地名的熟客,总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位有故事的访客,为地名的典故采得了一篇篇的风雅颂。
2025年1月30日星期四
雷子健写出,地名的炫丽
2025年1月23日星期四
医疗路上,像极迷宫
医疗路上千万里,像极了一道迷宫。那是翁诗钻医生编著的新书《迷宫》(八打灵:翁诗钻;2025)的主题,亦是现代社会集体的迷惘。举凡曾经经历病痛的家庭,想必感受犹深,乃至因此怀疑人生。
既是迷宫,要是幸运,得到良医指引,苦药对症;经历种种折腾,总算走出曲曲折折的柳暗花明。但是,身在迷宫,不少时候,常常受困“牧童遥指杏花村”的错误导航,踟蹰不得返。
这么说来,寻找良医,说实在话,确如贾岛〈寻隐者不遇〉的经验谈了: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翁医生笔记:一些老年患者还随身带着迷你跑马月历,上面记录不同医院的隔壁预约日期……(页238)
背后一言难尽的故事,大家该懂。廖国强医生透露的,只是其中的案例:病人要是没有依照预约回来复诊,便会从名单中删除;以后想要复诊,挂号不被接受,“得回到公立诊所拿转介信从头开始排期预约”。(页 20)
这道迷宫,就是这样,兜兜转转。黄君慧提到夫婿确诊新冠病毒的惊心胆跳,“30天里,至少有14为专科医生与40位蓝衣天使冒着被感染的危险,帮助他度过一个个难关”。(页199)
说到底,人人确实都在迷宫之中。那一当儿,前后接近两年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身在前线,翁诗钻医生和他的团队,以矜贵之心,一直站在深邃无边的迷宫里面:日日夜夜,奋战到底。
这些多么熟悉的人事,和刻骨的铭心总和生活那么贴近,时时刻刻上演。书里作者群,甚至还有相识的好文章,谢爱萍老师之〈求医者的心愿〉、前《东方日报》记者王珮珮的〈三个女人:爱与坚强的绽放〉,以及表妹韦佩仪的〈甫新生又入院〉。
病毒无处不在,病痛无时不有。儿病恨不将身替,调理汤药不离身;那是天下父母心的牵肠挂肚,也是处在迷宫必有的镜头。不论哪一种疗程,仅是之一的选项,绝不完美。
人生之中,确然如此。想起两次站在安邦医院8B病楼门外,翁诗钻医生和我们兄妹仨谈起的那些话,不仅是父亲治疗的方案,而是生命中的取舍和选择。家眷和医生一样,只能尽力而为,是否继续困在迷宫,也确实只能胥视铜板的运气了。
2025年1月16日星期四
如果居家,如何服刑?
居家服刑的前身,当是软禁了。明朝的《大明会典》以及万历十八年发布的《宗藩要例》阐明,惩罚皇室,不少采用这个制度,将朱姓的天潢贵胄圈禁在凤阳高墙,或是省城闲宅。
大清入关,宗人府延续大明的旧制。康熙、雍正、乾隆王朝都有先例。1898年戊戌政变之后,慈禧太后则把光绪皇帝深锁瀛台,直至1908年病逝。这一处置,大概是最为接近现代意义的居家服刑了。
无论圈禁,或者软禁,可不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发明,台湾海峡两岸皆有。1936年张学良因为发动西安事变挟持委员长蒋中正,以此罪名遭到蒋氏父子囚困长达50年。
1966年李光耀令下逮捕裕廊国会议员谢太宝博士,不经审讯,前后拘留,漫漫32年。1989年5月17日虽然“获释”,仍然禁足圣淘沙岛上。Wiki注释:住在那里,谢博士还需自掏腰包缴付房租,三餐也得自理。……
不管光绪、张学良或者谢太宝的际遇,皆属政治犯。追溯谢太宝博士的案例,居家服刑的开销,也不为国库承担。而且,圈禁和软禁之下,家人未必同在,而是几乎和外界彻底隔离了。那么,马来西亚现行的法律架构下,可否居家服刑?
遵照《1995年监狱法令》第三章界定,几乎任何建筑的空间(rumah, bangunan, kepungan atau tempat),皆可用作牢狱。应急之故,得以据此落实临时扣留场所。从广义看。居家用作囹圄,似有可能。
唯第四章跟着补充,任何牢房,还得通过宪报通告。因此,不仅居家场所,如何界定;服刑的标准作业流程,亦然晦涩。诸如人犯是不是需要戴上“电子脚镣”的感应器,可否随时上网,联系外界,接客宴宾,乃至外出看病、探亲、祭奠?
应《东方日报》记者所询,律师公会前主席杨映波律师认为,尚无此例;既然如此,如何执行?故首相安华提呈2025年预算案演词预示,政府将提呈居家服刑(hukuman tahanan di rumah)的新法案,恩准犯人限居在家、疗养院、宿舍之中。(页142,267)
理解这些,自可明白一切不像马华总会长魏家祥揶揄那样简单:“如果有,就说有;如果没有,就说没有,直接了当回答即可。”不过,他和同属拿督斯里的丹绒比艾国会议员黄日昇的法定声明(SD),倒是可以这样处置,有啥害羞?
2025年1月10日星期五
冠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听见峇眼国会议员林冠英厉声批评巫统与伊斯兰党联办集会高调声援纳吉,副揆兼巫统主席阿末扎希反唇相讥,此乃个人观点,何况林冠英早是历史的past tense:“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Zaman beliau sudah berlalu)
1960年生,岁月不待人,逾六奔七。不论林冠英的时代是否终结,曾经属于他的最好年月确实告一个段落:2018年卸下槟城首席部长,2020年不再任职财政部长,林冠英显然开始从YAB的权力顶楼逐渐滑落了。
如今出门,可没有巡警开路,也没有保镖和随扈喝道,他只是一位不痛不痒的党主席。按照民主行动党党章界定的结构,那似乎还是可有可无的虚衔,秘书长陆兆福才是话事的一哥。怎么说,纵然交通部长只管得了车牌招标,总算也是内阁部长。
那么,2025年的林冠英,算是什么?林冠英不但被挡在槟城行政议会和布城门外,前不久选区峇眼国会联委会常年大会甚至流会。这一切的发生纯属巧合的偶然,还是不当家也不当权之后的必然?
没有千秋万代的一柱擎天,没有天长地久的圣德光洁。1965年建党,接近一甲子的风风雨雨之中,这个党的领导不断更替。按照黄金定律,槟城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想当年林吉祥还曾收到两封黑函,说他是“汉奸”是“走狗”。
咖啡店的甲乙丙丁的谈话水平,也许比不上学者笔下的洋洋洒洒;但是,这些草根路人的声音,现在不一定站在林氏父子这一边。身在网络,人人总能听见大相逕庭的声音,也能看到有碍观瞻的画面。
怎么说,林吉祥既不是神父,林冠英自然也不是神。一字排开,放眼点名,一个个冲锋陷阵的火箭大将眼下都快七七八八了。光天化日之下有的着手部署,指定把棒子交给第二代的n子m孙。
盛年不重来,别说林冠英,纵然林吉祥的表哥表弟的时代,也会遽然过去;恰似纳吉和巫统的时代,509之后一夜之间戛然而止。一日难再晨,个人的风光亦然,少见卷土重来的所向披靡。
读到扎希指指点点党魁,第一时间偏偏不见行动党的行动。林冠英必须相信,如果掌声过期,名声过气有一个期间,那肯定不是一万年。那么,扎希本身呢,自然亦不例外;总有一天,也会深切感受人走茶凉的冷气逼人。
2025年1月2日星期四
僻稀古早事,李亚遨秒回
偶尔给李亚遨先生电话,请教古早事闲聊家事国事,总有丰收。谦卑低调,踏实淳朴;和气健谈,谈的都是一身不经意的大学问。笔下掌故行云流水大家想必读过了,编辑林连玉遗著注释鉅细靡遗的密密麻麻,足见无懈可击的真功夫。
原名李芳钧,是海南的“芳”字辈,当年可还是吉华中学全A的学霸。本来立志学医,可惜有碍眼疾,影响视线,不能成事;唯有放弃,转到马来亚大学改习理科。
那可是一个属于学生运动的火红大时代。华文学会的理事全是独当一面的峥嵘:赖兴祥、杨亚柒、侯亨能、张赛珠、黄元龙、许庆祺、杨文波……后来的跌宕起伏,我们该知道了。
总而言之,一段段篳路蓝缕,触目惊心,一言难尽。长话短说,白皮书发表了,华文学会被关闭了,逮捕开始了;同学入狱的入狱的,改造的改造;大气磅礴,戛然而止。
走过大半世纪,这些年华教圈一连折损了几个大将。吴建成校长、莫泰熙先生先后走后,华教的大梁,春雷演出的安排,亚遨先生当仁不让立马接手尽心尽力。听他说,家族南来的历史断断续续他也赶着做,希望新春回乡跟进未了的口述采访。
诸如这些,都来不及。我把消息转给林廷辉博士,林博士回话:“说要去探望学长。他说等搬家和儿子同住后,才见面吧。一直想这个问题,会不会和海南同乡莫泰熙学长的情况一样?”林博士不禁感叹两个份属马大校友的海南会馆大会,毕竟还是错过了。
记得年初父亲大病,曾小中风的李亚遨先生拐着腿,新春后和嘉年大老远特意过来探访;历历在目,不能忘记。嘉年和我原本还约好尽快找个时段安排和两老一块吃饭,没有想到,那是和他最后的面对面。
尘世惘然,因缘难解;五月父亲走了,年杪亚遨先生跟着走了。年前笔记〈想起侧记李亚遨前辈〉,越是惘然这么一位无私的学者。记得校阅《柯嘉逊博士回忆录》曾向他确认几个建国之初鲜为人知的人物,完整秒回。还有谁有这等能耐?
可惜,只是圣诞节前给他寥寥几字的短息,手机显示已读他不回了。希望病榻前的他不会惦念这个。但是,我知道纵然到了彼岸他心里牵肠挂肚的,一定还有这个国家的众生尚未平等。